NOVEL
Winter Light
冬日之光
GNERE: Novel LANGUAGE: Chinese Published: December 3, 2019
注:本文标题致敬瑞典电影导演英格玛·伯格曼于1963年拍摄并上映的电影《冬日之光》
每天早上临走前,她都会顺手提走放在门口的垃圾袋,扔到小区公寓楼下爬满污渍的垃圾车里。那天早上也是这样,她提走了门口的垃圾,就像往常一样。这一切都被楼道的监控拍了下来。三天后兰姨把这段监控发给了我,我就这样在监控上,见到了她最后一面。
一
这年的冬天比以往还要冷。清晨河面上还凝着雾气,寒冷伴着湿润的空气刺入体内。一个老者扛着锄头,沿着河边的水泥路上悠闲地走着。他抬头,看见了一个在雾气中模糊的人影,出现在河面的一座小桥上。那个人影纵身从小桥上跳入了河中。他赶紧报了警。几个小时后,那个人被捞了上来,是一个中年女子,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完全湿透,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。
兰姨通过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我,她是妈妈最好的朋友,也是唯一的朋友。我后来见到兰姨,是在妈妈的追悼会上,她握着我的手,陪我在灵堂里坐了两天两夜。而我从省城奔波回来,只觉得耗尽精力。我只能听着不少人的声音,混杂在哀乐中,混杂在麻将碰撞的声音中。我只记得妈妈的照片沐浴在黄色的灯光里,只是白色的挽联太过刺眼了。
几天后,我们拿到了妈妈的骨灰。我捧着她,坐在回家的车上。爸爸开着车。我还记得恍惚之中,爸爸轻轻地揽住我的肩膀,对我说:“你不要怪你妈妈。她已经尽力了。”我没有回答。兰姨发了一个视频给我,那是一段监控录像,是妈妈生前最后的记录。她就像往常一样出门,临走前带走了门口的垃圾。似乎在那一刻,时间像凝滞了一样,没有滑向不远的未来。一切都没有发生。
二
那天是一切的开始。不,好像不是,或许还需要向上追根溯源,就像寻找一条河流的源头。那天几个月前,她就经常晚上睡不着了,爸爸这样告诉我。那段时间在家里,我每天早上都会看见她,像一尊佛坐在沙发上,望着远处一点点天亮。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,只记得那个夜晚,窗外的灯光穿进客厅,照在她的腿上,我还记得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身影,她凝在那里,一点也没动。
然后她猛地将整个身子扑在茶几上。
爸爸后来告诉我,他那天大半夜,突然被一阵东西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惊醒,随后是一阵猛烈的碰撞声。他跑出房间后,打开了灯,便看到在茶几已经被拖动了十几厘米远,水果盘掉在了地上。我和妈妈扑倒在地,一张塑料凳倒在我们面前,我使劲抱住妈妈,钳制住了她的右手,而她的右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。妈妈挣扎了几下以后,便倒着不动了。水果刀从她手上掉下。我隔着衣物的布料,听见了她从喉管深处发出的呜咽,眼泪就这么从她的眼里流了出来。
那天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。
三
我的耳边总是会出现这样的对话。它们往往是女人们的声音,还有一些男人的声音,在我耳边像幽灵一样徘徊着。
“她们家的事,我听我姐家说的,好可怜哦。”
“是啊,说是跳河,唉。”
“怎么就想不开了呢?”
“好像是得了什么……抑郁症是吧……好像是这个……”
我希望这是我梦里的声音,可是它好像在现实里就变成了实质。当我转头过去想要确认的时候,一切又消失不见了。转醒过来,只有冷冽的阳光照进客厅,衬着客厅里妈妈的骨灰和牌位。蒸汽发出了响声,高压锅在厨房里炖着什么,是萝卜排骨吗?我转身往厨房看过去,厨房里有个正在忙碌的身影。那是妈妈吗?不,是二姨,她在厨房里炖着汤。然后高压锅的阀门打开了,“吱——”的一声把我刺穿。
她把炖好的汤盛好,把一大个汤罐端到餐桌的最中央,餐桌周围还有一桌菜。她隔着餐桌吼向还在看《熊出没》的表弟。表弟满嘴吱喳,盖过了电视的声音,还在上高中的表妹“啪”的一声把遥控器敲在茶几上,直接把表弟拽走,两个人坐在我左边。舅舅坐在他们左边,把酒倒在杯子里,递给了他身边的外公。外公接过了二姨递给他的碗筷,把筷子伸向了冒着气的汤罐。
外公夹了一筷子萝卜,问我,我爸爸呢。我说他早上还得加班,加完班了下午得去看墓地。他“哦”了一声后,把萝卜夹进碗里,再也没说什么。
“爸,你吃这个……今年这个年过得……唉……”二姨加了一块肉在外公的碗里,自己也吃了一筷子,“哎这个萝卜炖得好,肉也炖得烂,好吃。”
“妈……妈……我想吃麦当劳……”表弟嚼着米饭嘟囔着。
“正吃饭吃什么麦当劳?”那是他姐姐的声音,叫得我耳朵疼。
“现在的小娃娃,就知道吃什么麦当劳。快餐没营养,听你舅的。来吃这块腊肉。二姐你这腊肉还是熏得好,以前妈死了之后,好久都吃不到。这味道跟妈熏的一样。”
我没有看到二姨瞪了我舅一眼,我只是低头吃下一碗索然无味的米饭,便把碗筷放在了厨房里。厨房因为正有窗户,采光一直很好,我抬头便可看见窗前那棵院子里的法国梧桐。一只麻雀攀上枯枝头,环顾四周左顾右盼,然后腾空而起,之后我再也见不到它了,只能看到枝丫空落落地向上延伸着。
四
兰姨发了微信,说想要给我一些东西。我在公园门口见到了兰姨。公园门口还残留着爆竹炸开后留下的碎屑,兰姨站在碎屑与落叶中间,风把她的碎发卷在了她脸上。
“你妈妈有一次,在单位里的人都走光以后,坐在工位上在那儿哭,被我看见了。但是隔着玻璃门,我没好意思去问她。”兰姨和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,“现在想来觉得很后悔,我应该去问问她的。”
就像是机械在开口。我说没事,我能理解,我说我没关系的,过去就好了。我以为我可以一直像一个机械。然后兰姨坐着,递给了我三封信,还有一本日记。她说,妈妈走的那天,警察到家里取证的时候,在妈妈的房间搜到了这三封信和日记,因为有这些,他们才确定这是自杀。
那天我和兰姨回到了家,她和我一起收拾妈妈的物品。妈妈的书桌上总是有很多书,我们把书清理了出来,爸爸说他还是舍不得丢,我们只能把书整理好放在架子上。她的书桌上,放着一本《西方艺术史》的通识本,其中有一页残留着新的折痕。
那一页是米开朗琪罗的一组雕塑作品“垂死的奴隶”和“被缚的奴隶”——“当时的新柏拉图主义者认为,人类灵魂是被禁锢在肉体之中的,灵魂总是想要逃离肉体,而只有通过肉体的死亡,才能脱离束缚,得到解放。”我终究没有丢掉那本书。那天我们收拾得很慢,一边整理着书一边翻阅着。最后这本《西方艺术史》和妈妈最爱的伊索寓言放在了一起。
五
那是距离今天大概一个月的事了。爸爸那天加班,我带着妈妈到医院精神科就诊。医生说,继续吃药,然后定期做心理辅导,再坚持一段时间,会好起来的。从医院出来以后,我带着妈妈去了一家鞋店,妈妈看中了一双运动鞋。穿上新运动鞋的那一刻,妈妈看上去很开心,逛街的时候不停地和我聊天。
天色渐晚,肉眼可见从嘴里呼出的白气。我和妈妈拐进了公园,慢悠悠地闲逛着,远离了广场舞的队伍后,我们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小路。
“妈妈,你看,星星,好多啊。”
我的上空出现了一整片星河,我便拉着妈妈看。妈妈很少抬头看星星,因为那是她小时候在农村抬头便能看见的一切。但是那天,妈妈抬头看向了星空。然后她笑着,说我多大了,还像个小孩。
我对她说,妈妈,你可以把这个拍下来,发在朋友圈里。妈妈很少发朋友圈,但那天,她发了一张照片。是一张全黑的照片。我挽着她的胳膊贴着她对她笑,说她手机像素太低了,根本拍不到星星。她也跟着笑,然后跟我说,手机没拍下来没关系的,看到过就够了。那天晚上妈妈吃完药之后,她躺在我身边熟睡着,睡得比以往都要好些。
兰姨打电话告诉我的那天,我还在公司,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第一反应是,怎么可能。兰姨拍了一张照片,那是妈妈的运动鞋,是我那天给她买的运动鞋,被河水浸湿滴着水。
她在给爸爸的信里说,几年前她开始每天写日记,结果发现,自己写的东西每天都是一样的,每天都在重复,单位里重复着流程和步骤,家里也一样。然后她开始睡不着了,然后她崩溃了。
她在日记里写道,她至今忘不了妈妈,我的外婆,被当成精神病的那段日子。在外婆最后的日子里,她会因为哪怕最微小的声音变得暴躁异常,她砸东西,她尖叫,她的声音传在最空旷的乡村旷野,充斥在整间小房子,压在三个孩子心里,而外公只是把她冷落在房间里。
她在信里对我说,姣姣,人这一辈子有它的定数,我只是去了我该去的地方而已。你不用在意。能和你爸爸在一起,能生下你,我才觉得我这辈子过得不算后悔。
六
上山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,爸爸找到了合适的墓,把妈妈安置好了。我和爸爸给她烧了些新的纸钱。那天我对着妈妈说,外公一家人已经回去了,兰姨过得很好,我和爸爸也过得很好,不用担心。
从墓园出来的那个中午,我抬头便可见阳光拨云而出。一只飞鸟从树叶中挣脱而出,冲进了远处澄蓝的天际,就此消失不见,再也看不到它飞向何处了。